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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清華北大退學后
2019-10-29 | 文章來源：網(wǎng)絡 | 分享到：
考上清華北大，常被視作一個人能在20歲前取得的最大成績。但現(xiàn)實里，卻有一些年輕人拿到最高獎品后，選擇罷手，懷著各種原因提前離開了Top2學府。從巔峰落下來，清北退學生們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人生又會錯過些什么？
余堯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醫(yī)學部
退學復讀沒能重返北大，我仍在尋找適合自己的路
我以前相信，生活中會出現(xiàn)一些事物指引前路。一度，我選擇北大作為指引我前路的存在，結果我卻失敗了。
我高中就讀于湖北省一所老牌重點中學。高二，我參加了北大的綜合營，那讓我對北大產(chǎn)生好感。后來高考，我夢想考上北大元培學院，結果我的分數(shù)不夠上北大本部，要上北大，唯一的選擇只剩北大醫(yī)學部。北大醫(yī)學部由北京大學兼并北京醫(yī)科大學而來，獨立劃定分數(shù)線，錄取分數(shù)比其他學院低20分。
我此前從未考慮過學醫(yī)?；仡^看，我那時想上北大的愿望太過強烈了。咨詢了在北大醫(yī)學部藥學院就讀的學長，又搜索了這一專業(yè)的相關信息后，我對藥學的任務量、發(fā)展方向和就業(yè)前景都有了解，決定試一試。
我們專業(yè)的實驗課課時長，生物和化學實驗常常一做就是一整天。我做實驗速度總比別人慢，長此以往，我逐漸產(chǎn)生了挫敗感，開始懷疑自己對這個學科其實不感興趣。
那之后，我去旁聽了很多其他學院的課，包括數(shù)學、經(jīng)濟學、計算機等。和本專業(yè)不同，這些學科都能讓我從思考中獲得樂趣。我無法勉強自己繼續(xù)讀藥學，因此動了轉專業(yè)的念頭。
咨詢過學校相關規(guī)定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醫(yī)學部只能內部轉專業(yè)。我對醫(yī)學部專業(yè)沒有興趣，又不愿意等4年后通過考研換專業(yè)，因此，退學復讀成為我唯一的選擇。
就這樣，我從北大退學，回到原來的高中復讀。在北大醫(yī)學部，大一退學的例子并不少見，很多人為了北京大學的光環(huán)選擇這里，發(fā)現(xiàn)醫(yī)學并不適合自己，就離開了。
回到高三的第一天，同學就開始問我是從哪所學校退學復讀的。我不想向他們解釋退學的原因，只簡單告訴他們，我從北京的一所一本院校退的學。兩三個月后，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風聲，大家知道了我是北大退學生的事。年級主任找到我，想把我塑造成榜樣。同學們震驚又好奇，跑來問我為什么退學，我覺得他們不可能理解我的想法，認定沒必要和他們解釋，從不多做回答。
父母文化水平不高，他們雖然支持我，卻也無法提供有效的建議。每兩周左右，出于焦慮或單純的想念，我會找在北大認識的朋友遠程聊天。當初，我們都花了很大精力才考上北大，又曾在北大共處過，他們知道我在北大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相信我不用解釋太多，他們就能明白我的想法。有個朋友鼓勵我說：“等學弟回來?！边@句話我記了很久。
復讀這件事太恐怖了。我太想考回北大，這個念頭可以是動力，但更是壓力。第一次高考的時候，我該吃吃該睡睡，課間還有心情跟同學聊天。第二次高考，我只想著要考回北大，全部時間都用來學習，很少和同學交流。偶爾我會緊張得吃不下飯，還常常失眠。
那段時間，我的狀態(tài)很差，還產(chǎn)生了一種預感：我恐怕考不回去了。盡了自己全部努力，效果還比不上前一年，這種感覺太折磨人了。
最終，我考到現(xiàn)在這所武漢雙一流大學讀計算機專業(yè)。一開始，我非常頹廢，責怪自己搞砸了一切。時間流逝，我慢慢走出陰影，試著說服自己：從北大退學確實是一個令人遺憾的選擇，但選擇了它，并不一定就犯了錯。
對于未來，我還沒有特別具體的目標。計算機的就業(yè)前景很好，但我告訴自己，如果只是為了混過四年大學畢業(yè)找工作，過上按部就班的生活，我當初根本沒有必要退學。我得繼續(xù)堅持，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。
△ 圖｜在北大教學樓前拍攝的黃昏
周見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
14歲考上北大的“神童”：以當時的心智，被退學是必然的
我第一次考上北大是2004年，那時我才14歲。媒體稱我為“神童”。大人總是這樣，追捧孩子超乎同齡人的智商和學識，稱之為“神童”。他們也總是忽略，即使具備了超乎同齡人的智識，大部分“神童”終歸是孩童心智，很難支撐他們做出成熟決策。
我8歲就學完了小學知識，到初中旁聽。周圍都是12、13歲的同學，我和他們年齡相差太大，所以，我習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，逐漸養(yǎng)成了孤僻的性格。
10歲我進入高中跟班上課。父母擔心我無法適應宿舍生活，給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住，定期探望我。他們給我添置了一臺電腦，我很快迷上了電腦游戲，經(jīng)常偷偷打游戲到半夜兩點，直到高三才收斂一些。
高考后，我被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錄取。起初一兩個月，我還堅持和室友一起去上課、自習。漸漸地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大學不像在高中，可以通過階段性考試、老師和父母的評價得到及時反饋，相當于一種督促。在我們專業(yè)，就算不上課不寫作業(yè)也不會有人催你，加上我當時才15歲，心智不成熟，還不懂得要顧及后果。于是，我越來越懶得學習，長時間待在宿舍打游戲，與電腦相伴。
室友不會直接勸我，只是時不時邀請我去上課，助教和老師也從沒因我缺課找過我。沒有人約束，第二學期，我直接缺席了期中考試，期末考也沒經(jīng)過任何準備就參考了。
期末考一結束我就回了家。北大的考試是一科一科出成績，成績還沒出完，教務老師的電話就打到我家了。我父母接了電話，掛斷后把教務老師的話轉告給我，他說，再掛一科我就會被退學。
我沒看過校規(guī)校紀，不知道掛掉一定數(shù)量的考試，會讓我被強制退學。生活在一瞬間失控了，我心里知道，下一門課成績出來一定也是掛科。
父親連夜收拾行李，第二天就帶我坐火車往北京趕，去問教務老師如何避免被退學。脾氣暴躁的父親，在進京的火車上反常地一言不發(fā)。
教務老師告訴我父親，繼續(xù)掛科，按照學校規(guī)定只有退學一條路。于是，我回到宿舍寫了退學申請。父親在一旁幫著我收拾東西。我只帶走了小部分私人物品，大部分物件都留給了室友。
被強制退學，我有些沮喪，但并未喪失希望。我回到高三后依舊相信我能考回北大，但父母的神經(jīng)卻緊繃了很多。他們把電腦從我房間里搬走，頻繁跟老師打聽我在學校的表現(xiàn)，有時比我還提前知道成績。
我高三成績穩(wěn)定，最終再次考上北大，依舊選擇了信息科學技術學院。這次，我一入學就看了校規(guī)，退學的死線已經(jīng)改成“連續(xù)兩學期績點2.0以下”。我感覺奇妙，如果我第一次上北大時是這個規(guī)定，我那學期也就不會被退學——大概還能多讀一學期。
經(jīng)歷了退學，我做事會更加考慮后果。重新進入北大，對計算機感興趣的我鉚足了勁學專業(yè)課，不感興趣的英語、政治課，也盡量讓績點保持2.0以上。期末臨近時，我有時會發(fā)現(xiàn)某一科復習不過來有可能掛科，這時我就會到教務處申請該門課緩考，多準備一些時間。就這樣，我順利完成了規(guī)定的課程，修完規(guī)定學分，成功避免了二度退學。
本科畢業(yè)后，我順利升學碩士研究生。2013年碩士研究生階段最后一年，我通過了Facebook的校招，到美國工作。
年齡增長、閱歷增加，我日漸開朗?，F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我覺得以第一次上大學那種心智，被退學是很大概率會發(fā)生的事情。
秦白川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
從北大退學后，他自我隔絕逾10年
2009年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，我和我爸還有我大爺一塊在家吃飯。大爺說，他的兒子，也就是我的表哥秦白川，被北京大學勸退了。當時我表哥在北大錄取分數(shù)最高的院系之一讀大二，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不相信，覺得這不可能。
我從小成績差，而表哥始終是全家人的希望和驕傲。表哥從小成績好，還很有商業(yè)頭腦。我放假還窩在家里打游戲的時候，他從初中起就開始利用課余時間做兼職，一開始他幫商家發(fā)傳單，高中開始賣手機，大學開學時，他批發(fā)了一些床單和被罩拿到學校里賣。從小到大，爸媽一直拿他當我的榜樣。
2008年表哥考上北大時，表哥的爸媽雖然嘴上說進了北大也不一定有出息，和朋友提起表哥，總是滿臉笑意。沒想到表哥剛上大二，我大爺就接到表哥輔導員的電話，讓他帶表哥去醫(yī)院做精神鑒定。
根據(jù)輔導員的說法，表哥是因人際關系惡化，逐漸產(chǎn)生厭學情緒，牽連學習成績，掛科過多被勸退。
事情的起因是表哥大一時修的一門課。這門課的考試成績分實踐和筆試，我哥實踐部分拿了滿分，輔導員說這個成績在北大好幾年沒出現(xiàn)過，可惜表哥筆試不及格。雖然任課老師綜合評價給了及格的總評，但實踐和筆試分的落差在同學間引發(fā)傳言，表哥被同學傳為走了后門才免遭掛科的人，盡管他的輔導員求證后為他解釋也無濟于事。
人言可畏，表哥越來越孤僻。他主動申請了重修、留級，那之后，他漸漸產(chǎn)生厭學情緒，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待在宿舍，不去上課考試，成績一落千丈。最終由于掛科過多，被校方勸退。
醫(yī)生診斷表哥一切正常，但我感覺表哥回來后，整個人都變了。有一年春節(jié)，家里人坐在一塊吃年夜飯，別人說說笑笑，他只悶頭吃飯。
自從退學后，表哥就變得沉默寡言，家里人跟他說話也不搭理。我的爸爸一開始也幫著想辦法開導表哥。但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說一百句一萬句，哪怕罵表哥，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，有時表哥甚至連看都不看說話的人。表哥的情緒也不穩(wěn)定。有次我大爺讓他給奶奶送水果，多喊了兩聲，他被逼急了，面無表情說了一句“再讓我送我就死咯”。我大爺大媽嚇壞了，那段時間都不敢睡覺，生怕他有什么閃失。
我大爺托朋友在保險公司給表哥找了份工作。表哥去了公司，跟誰也不說話，只是坐在工位上，不工作。表哥很快被辭退，我大爺也因此死了讓表哥去工作的心。
現(xiàn)在，我大媽把表哥的經(jīng)歷當成丑事，別人要是問多了，她就覺得別人的關心是嘲諷。我大爺則聽天由命，總幻想著表哥哪天能自己變回來。至于親戚們，畢竟不是自己家事，兩三年過去，看到表哥的狀態(tài)一成不變，我們也都放棄了。
表哥1米78的個頭，單眼皮高鼻梁，原本又白又瘦，生得俊俏。經(jīng)過十年頹喪在家，他體重飛速增長，現(xiàn)在得有兩百多斤，頭小身子大，體態(tài)有些滑稽。他成了鄰里間茶余飯后的笑談，鄰里都說他——上了北大，學沒上完，現(xiàn)在成傻子了。
我不知道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機靈男孩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他為什么要把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里。我也擔心，就算他真的能“好起來”，當他想走出來時，和社會脫軌多年，已經(jīng)很難再回去了。
張羊 曾就讀于清華大學經(jīng)濟管理學院
我和清華室友選擇了不同人生，但無分好壞
我高中在西藏內地班就讀，內地班有優(yōu)惠政策，高考單獨劃線，我考到了西藏內地線的前十名，父母幫我填報了清華大學的經(jīng)濟管理專業(yè)。
清華開學一個月，我就感到到壓抑。
從西部到北京，我花了很長時間適應。下了高原空氣含氧量漸高，一到北京我就醉氧了，因為渾身困倦無力，我足足睡了三天才逐漸恢復。
除此以外，新的生活作息也給我?guī)砝_。清華的早課從八點開始，在西藏，我一直早上九點起床，工作、學習到下午五點就停止。所以，面對八點開始的早課，我早起困難，即使能準時趕到教室，狀態(tài)也很差，根本聽不進老師在講什么。
隨著課程進行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別人花一小時學會的東西，我則要花上兩三倍時間才能學會，這讓我越來越自卑。
我的三個室友要么走科研路線，有的專攻學業(yè)，每天，他們早出晚歸地待在實驗室或是圖書館，我則一個人待在宿舍，對著筆記、錄音或是拍下的ppt，努力試圖掌握課上內容。我出現(xiàn)了一些精神障礙癥狀，抗拒與人交流接觸，有時甚至難以控制情緒。有時室友與我聊天，我卻不太愿意跟他們交流，大多數(shù)時候，我都保持沉默，獨來獨往。
我不愿意離開西藏，內心依然向往著藏區(qū)自由自在的生活。小時候在林芝，我和同學下午三點多就會從學校里跑出來，到附近的山上騎牦牛，到了飯點，就一起跑去藏族小孩家吃飯。兩相比較下，雖然沒有掛科，我也難在學校忍受下去。
進入清華的第五個月，我決定退學。父母一開始十分吃驚，但得知我的想法和精神狀態(tài)后，他們尊重我的選擇。2016年春天，媽媽接我離開北京，帶我到成都的醫(yī)院就診，我被診斷為人格障礙。
父母本想讓我復讀之后去西藏大學讀書，但退學后，我對學習產(chǎn)生了抗拒心理，所以決定放棄讀書。那之后，我想找個地方，先把自己放空。
我聯(lián)系上父親在地質勘探隊的同事，簡單收拾了些衣服，就獨自搭車到阿里，跟著他們一頭鉆進了無人區(qū)。
從高中起，我就常設想自己在無人區(qū)生活?？碧疥牀l件艱苦，青稞粉做的糌粑泡水就能當飯吃，要休息了就現(xiàn)場自己搭帳篷，適應起來很困難，兩個月后，我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。跟著勘探隊一起繪制地圖、到處踩點勘察，我感受到久違的自由。在無人區(qū)工作兩個月后，我的病情有所好轉，便逐漸減少藥量，最終停了藥。
那期間，我結識了一位在拉薩開客棧的上海大哥。2018年，我離開無人區(qū)后，跟他回到拉薩，在距離布達拉宮不到二十分鐘車程的客棧工作。那是一處結合藏漢元素的民宿，上海大哥包我吃住，一個月發(fā)我五千多元工資。
每天下午，客棧的院落里總會聚起一群游客喝茶聊天看風景，這時我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，不像北京，盡管那里人口密集，大家卻只是擦肩過客。我逐漸認定，在西藏開客棧才是我真正想過的生活，每天睡到自然醒，晚上還能到納木錯看星星，自由自在，還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。
今年，我在清華的室友們畢業(yè)了。五月份，他們一起到西藏找我玩，那之后我繼續(xù)留在西藏自己生活，他們則繼續(xù)回大城市深造，一個保研，兩個到國外留學。我們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人生，但只要是喜歡的，就分不出好壞。我操縱無人機拍了張合影，我們坐在潔白堅硬的石頭上，身后經(jīng)幡飄揚，藍天深遠。
余堯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醫(yī)學部
退學復讀沒能重返北大，我仍在尋找適合自己的路
我以前相信，生活中會出現(xiàn)一些事物指引前路。一度，我選擇北大作為指引我前路的存在，結果我卻失敗了。
我高中就讀于湖北省一所老牌重點中學。高二，我參加了北大的綜合營，那讓我對北大產(chǎn)生好感。后來高考，我夢想考上北大元培學院，結果我的分數(shù)不夠上北大本部，要上北大，唯一的選擇只剩北大醫(yī)學部。北大醫(yī)學部由北京大學兼并北京醫(yī)科大學而來，獨立劃定分數(shù)線，錄取分數(shù)比其他學院低20分。
我此前從未考慮過學醫(yī)?；仡^看，我那時想上北大的愿望太過強烈了。咨詢了在北大醫(yī)學部藥學院就讀的學長，又搜索了這一專業(yè)的相關信息后，我對藥學的任務量、發(fā)展方向和就業(yè)前景都有了解，決定試一試。
我們專業(yè)的實驗課課時長，生物和化學實驗常常一做就是一整天。我做實驗速度總比別人慢，長此以往，我逐漸產(chǎn)生了挫敗感，開始懷疑自己對這個學科其實不感興趣。
那之后，我去旁聽了很多其他學院的課，包括數(shù)學、經(jīng)濟學、計算機等。和本專業(yè)不同，這些學科都能讓我從思考中獲得樂趣。我無法勉強自己繼續(xù)讀藥學，因此動了轉專業(yè)的念頭。
咨詢過學校相關規(guī)定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醫(yī)學部只能內部轉專業(yè)。我對醫(yī)學部專業(yè)沒有興趣，又不愿意等4年后通過考研換專業(yè)，因此，退學復讀成為我唯一的選擇。
就這樣，我從北大退學，回到原來的高中復讀。在北大醫(yī)學部，大一退學的例子并不少見，很多人為了北京大學的光環(huán)選擇這里，發(fā)現(xiàn)醫(yī)學并不適合自己，就離開了。
回到高三的第一天，同學就開始問我是從哪所學校退學復讀的。我不想向他們解釋退學的原因，只簡單告訴他們，我從北京的一所一本院校退的學。兩三個月后，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風聲，大家知道了我是北大退學生的事。年級主任找到我，想把我塑造成榜樣。同學們震驚又好奇，跑來問我為什么退學，我覺得他們不可能理解我的想法，認定沒必要和他們解釋，從不多做回答。
父母文化水平不高，他們雖然支持我，卻也無法提供有效的建議。每兩周左右，出于焦慮或單純的想念，我會找在北大認識的朋友遠程聊天。當初，我們都花了很大精力才考上北大，又曾在北大共處過，他們知道我在北大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相信我不用解釋太多，他們就能明白我的想法。有個朋友鼓勵我說：“等學弟回來?！边@句話我記了很久。
復讀這件事太恐怖了。我太想考回北大，這個念頭可以是動力，但更是壓力。第一次高考的時候，我該吃吃該睡睡，課間還有心情跟同學聊天。第二次高考，我只想著要考回北大，全部時間都用來學習，很少和同學交流。偶爾我會緊張得吃不下飯，還常常失眠。
那段時間，我的狀態(tài)很差，還產(chǎn)生了一種預感：我恐怕考不回去了。盡了自己全部努力，效果還比不上前一年，這種感覺太折磨人了。
最終，我考到現(xiàn)在這所武漢雙一流大學讀計算機專業(yè)。一開始，我非常頹廢，責怪自己搞砸了一切。時間流逝，我慢慢走出陰影，試著說服自己：從北大退學確實是一個令人遺憾的選擇，但選擇了它，并不一定就犯了錯。
對于未來，我還沒有特別具體的目標。計算機的就業(yè)前景很好，但我告訴自己，如果只是為了混過四年大學畢業(yè)找工作，過上按部就班的生活，我當初根本沒有必要退學。我得繼續(xù)堅持，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。
△ 圖｜在北大教學樓前拍攝的黃昏
周見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
14歲考上北大的“神童”：以當時的心智，被退學是必然的
我第一次考上北大是2004年，那時我才14歲。媒體稱我為“神童”。大人總是這樣，追捧孩子超乎同齡人的智商和學識，稱之為“神童”。他們也總是忽略，即使具備了超乎同齡人的智識，大部分“神童”終歸是孩童心智，很難支撐他們做出成熟決策。
我8歲就學完了小學知識，到初中旁聽。周圍都是12、13歲的同學，我和他們年齡相差太大，所以，我習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，逐漸養(yǎng)成了孤僻的性格。
10歲我進入高中跟班上課。父母擔心我無法適應宿舍生活，給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住，定期探望我。他們給我添置了一臺電腦，我很快迷上了電腦游戲，經(jīng)常偷偷打游戲到半夜兩點，直到高三才收斂一些。
高考后，我被北京大學信息科學技術學院錄取。起初一兩個月，我還堅持和室友一起去上課、自習。漸漸地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大學不像在高中，可以通過階段性考試、老師和父母的評價得到及時反饋，相當于一種督促。在我們專業(yè)，就算不上課不寫作業(yè)也不會有人催你，加上我當時才15歲，心智不成熟，還不懂得要顧及后果。于是，我越來越懶得學習，長時間待在宿舍打游戲，與電腦相伴。
室友不會直接勸我，只是時不時邀請我去上課，助教和老師也從沒因我缺課找過我。沒有人約束，第二學期，我直接缺席了期中考試，期末考也沒經(jīng)過任何準備就參考了。
期末考一結束我就回了家。北大的考試是一科一科出成績，成績還沒出完，教務老師的電話就打到我家了。我父母接了電話，掛斷后把教務老師的話轉告給我，他說，再掛一科我就會被退學。
我沒看過校規(guī)校紀，不知道掛掉一定數(shù)量的考試，會讓我被強制退學。生活在一瞬間失控了，我心里知道，下一門課成績出來一定也是掛科。
父親連夜收拾行李，第二天就帶我坐火車往北京趕，去問教務老師如何避免被退學。脾氣暴躁的父親，在進京的火車上反常地一言不發(fā)。
教務老師告訴我父親，繼續(xù)掛科，按照學校規(guī)定只有退學一條路。于是，我回到宿舍寫了退學申請。父親在一旁幫著我收拾東西。我只帶走了小部分私人物品，大部分物件都留給了室友。
被強制退學，我有些沮喪，但并未喪失希望。我回到高三后依舊相信我能考回北大，但父母的神經(jīng)卻緊繃了很多。他們把電腦從我房間里搬走，頻繁跟老師打聽我在學校的表現(xiàn)，有時比我還提前知道成績。
我高三成績穩(wěn)定，最終再次考上北大，依舊選擇了信息科學技術學院。這次，我一入學就看了校規(guī)，退學的死線已經(jīng)改成“連續(xù)兩學期績點2.0以下”。我感覺奇妙，如果我第一次上北大時是這個規(guī)定，我那學期也就不會被退學——大概還能多讀一學期。
經(jīng)歷了退學，我做事會更加考慮后果。重新進入北大，對計算機感興趣的我鉚足了勁學專業(yè)課，不感興趣的英語、政治課，也盡量讓績點保持2.0以上。期末臨近時，我有時會發(fā)現(xiàn)某一科復習不過來有可能掛科，這時我就會到教務處申請該門課緩考，多準備一些時間。就這樣，我順利完成了規(guī)定的課程，修完規(guī)定學分，成功避免了二度退學。
本科畢業(yè)后，我順利升學碩士研究生。2013年碩士研究生階段最后一年，我通過了Facebook的校招，到美國工作。
年齡增長、閱歷增加，我日漸開朗?，F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我覺得以第一次上大學那種心智，被退學是很大概率會發(fā)生的事情。
秦白川 曾就讀于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
從北大退學后，他自我隔絕逾10年
2009年天氣開始轉冷的時候，我和我爸還有我大爺一塊在家吃飯。大爺說，他的兒子，也就是我的表哥秦白川，被北京大學勸退了。當時我表哥在北大錄取分數(shù)最高的院系之一讀大二，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不相信，覺得這不可能。
我從小成績差，而表哥始終是全家人的希望和驕傲。表哥從小成績好，還很有商業(yè)頭腦。我放假還窩在家里打游戲的時候，他從初中起就開始利用課余時間做兼職，一開始他幫商家發(fā)傳單，高中開始賣手機，大學開學時，他批發(fā)了一些床單和被罩拿到學校里賣。從小到大，爸媽一直拿他當我的榜樣。
2008年表哥考上北大時，表哥的爸媽雖然嘴上說進了北大也不一定有出息，和朋友提起表哥，總是滿臉笑意。沒想到表哥剛上大二，我大爺就接到表哥輔導員的電話，讓他帶表哥去醫(yī)院做精神鑒定。
根據(jù)輔導員的說法，表哥是因人際關系惡化，逐漸產(chǎn)生厭學情緒，牽連學習成績，掛科過多被勸退。
事情的起因是表哥大一時修的一門課。這門課的考試成績分實踐和筆試，我哥實踐部分拿了滿分，輔導員說這個成績在北大好幾年沒出現(xiàn)過，可惜表哥筆試不及格。雖然任課老師綜合評價給了及格的總評，但實踐和筆試分的落差在同學間引發(fā)傳言，表哥被同學傳為走了后門才免遭掛科的人，盡管他的輔導員求證后為他解釋也無濟于事。
人言可畏，表哥越來越孤僻。他主動申請了重修、留級，那之后，他漸漸產(chǎn)生厭學情緒，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待在宿舍，不去上課考試，成績一落千丈。最終由于掛科過多，被校方勸退。
醫(yī)生診斷表哥一切正常，但我感覺表哥回來后，整個人都變了。有一年春節(jié)，家里人坐在一塊吃年夜飯，別人說說笑笑，他只悶頭吃飯。
自從退學后，表哥就變得沉默寡言，家里人跟他說話也不搭理。我的爸爸一開始也幫著想辦法開導表哥。但他發(fā)現(xiàn)，說一百句一萬句，哪怕罵表哥，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，有時表哥甚至連看都不看說話的人。表哥的情緒也不穩(wěn)定。有次我大爺讓他給奶奶送水果，多喊了兩聲，他被逼急了，面無表情說了一句“再讓我送我就死咯”。我大爺大媽嚇壞了，那段時間都不敢睡覺，生怕他有什么閃失。
我大爺托朋友在保險公司給表哥找了份工作。表哥去了公司，跟誰也不說話，只是坐在工位上，不工作。表哥很快被辭退，我大爺也因此死了讓表哥去工作的心。
現(xiàn)在，我大媽把表哥的經(jīng)歷當成丑事，別人要是問多了，她就覺得別人的關心是嘲諷。我大爺則聽天由命，總幻想著表哥哪天能自己變回來。至于親戚們，畢竟不是自己家事，兩三年過去，看到表哥的狀態(tài)一成不變，我們也都放棄了。
表哥1米78的個頭，單眼皮高鼻梁，原本又白又瘦，生得俊俏。經(jīng)過十年頹喪在家，他體重飛速增長，現(xiàn)在得有兩百多斤，頭小身子大，體態(tài)有些滑稽。他成了鄰里間茶余飯后的笑談，鄰里都說他——上了北大，學沒上完，現(xiàn)在成傻子了。
我不知道那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機靈男孩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他為什么要把自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里。我也擔心，就算他真的能“好起來”，當他想走出來時，和社會脫軌多年，已經(jīng)很難再回去了。
張羊 曾就讀于清華大學經(jīng)濟管理學院
我和清華室友選擇了不同人生，但無分好壞
我高中在西藏內地班就讀，內地班有優(yōu)惠政策，高考單獨劃線，我考到了西藏內地線的前十名，父母幫我填報了清華大學的經(jīng)濟管理專業(yè)。
清華開學一個月，我就感到到壓抑。
從西部到北京，我花了很長時間適應。下了高原空氣含氧量漸高，一到北京我就醉氧了，因為渾身困倦無力，我足足睡了三天才逐漸恢復。
除此以外，新的生活作息也給我?guī)砝_。清華的早課從八點開始，在西藏，我一直早上九點起床，工作、學習到下午五點就停止。所以，面對八點開始的早課，我早起困難，即使能準時趕到教室，狀態(tài)也很差，根本聽不進老師在講什么。
隨著課程進行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別人花一小時學會的東西，我則要花上兩三倍時間才能學會，這讓我越來越自卑。
我的三個室友要么走科研路線，有的專攻學業(yè)，每天，他們早出晚歸地待在實驗室或是圖書館，我則一個人待在宿舍，對著筆記、錄音或是拍下的ppt，努力試圖掌握課上內容。我出現(xiàn)了一些精神障礙癥狀，抗拒與人交流接觸，有時甚至難以控制情緒。有時室友與我聊天，我卻不太愿意跟他們交流，大多數(shù)時候，我都保持沉默，獨來獨往。
我不愿意離開西藏，內心依然向往著藏區(qū)自由自在的生活。小時候在林芝，我和同學下午三點多就會從學校里跑出來，到附近的山上騎牦牛，到了飯點，就一起跑去藏族小孩家吃飯。兩相比較下，雖然沒有掛科，我也難在學校忍受下去。
進入清華的第五個月，我決定退學。父母一開始十分吃驚，但得知我的想法和精神狀態(tài)后，他們尊重我的選擇。2016年春天，媽媽接我離開北京，帶我到成都的醫(yī)院就診，我被診斷為人格障礙。
父母本想讓我復讀之后去西藏大學讀書，但退學后，我對學習產(chǎn)生了抗拒心理，所以決定放棄讀書。那之后，我想找個地方，先把自己放空。
我聯(lián)系上父親在地質勘探隊的同事，簡單收拾了些衣服，就獨自搭車到阿里，跟著他們一頭鉆進了無人區(qū)。
從高中起，我就常設想自己在無人區(qū)生活?？碧疥牀l件艱苦，青稞粉做的糌粑泡水就能當飯吃，要休息了就現(xiàn)場自己搭帳篷，適應起來很困難，兩個月后，我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。跟著勘探隊一起繪制地圖、到處踩點勘察，我感受到久違的自由。在無人區(qū)工作兩個月后，我的病情有所好轉，便逐漸減少藥量，最終停了藥。
那期間，我結識了一位在拉薩開客棧的上海大哥。2018年，我離開無人區(qū)后，跟他回到拉薩，在距離布達拉宮不到二十分鐘車程的客棧工作。那是一處結合藏漢元素的民宿，上海大哥包我吃住，一個月發(fā)我五千多元工資。
每天下午，客棧的院落里總會聚起一群游客喝茶聊天看風景，這時我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，不像北京，盡管那里人口密集，大家卻只是擦肩過客。我逐漸認定，在西藏開客棧才是我真正想過的生活，每天睡到自然醒，晚上還能到納木錯看星星，自由自在，還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。
今年，我在清華的室友們畢業(yè)了。五月份，他們一起到西藏找我玩，那之后我繼續(xù)留在西藏自己生活，他們則繼續(xù)回大城市深造，一個保研，兩個到國外留學。我們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人生，但只要是喜歡的，就分不出好壞。我操縱無人機拍了張合影，我們坐在潔白堅硬的石頭上，身后經(jīng)幡飄揚，藍天深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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